廖一久出生於1936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的東京,隨著戰爭情勢愈發緊張,舉家遷回故里──臺中豐原。 廖一久的童年記憶總是緊連著戰爭,空襲時需躲在祖父由兩層樓仔拆下改建的防空洞,曾與親戚從美軍的掃射死裡逃生。戰時物資缺乏,他與朋友總被那些掃射後掉落的亮晶晶彈殼吸引,把它當成打發時間的玩具,甚至還祈禱轟炸機快點來,再多落下些「寶物」。
然而,混亂的局勢卻沒隨著戰爭的結束而告終,廖一久重新復學已經是一年後了。 那時,他的父親也在臺中師範學校校長的禮聘下,擔任該校的舍監長,負責加強學生的生活教育,孰知卻因此在二二八事件後無端遭牽連。
廖一久的父親為了照顧宿舍學生的伙食,慷慨地撥出家中米倉庫存,同時為保全學生安危、維持地方治安,除了與同事偕手組織地方保衛隊,也與地方人士、國大代表商討解決方式,卻因此成為當局緝捕的對象。 廖一久在父親躲避緝捕的日子裡,面對外人的質問被迫說謊的經驗,讓從小被教導要做人誠實的他感到十分難受,時代的荒謬在他心中留下了陰影。

圖片來源:廖一久提供
遭到監控,遠赴日本深造
廖家家門前的有座大魚池,不僅是父親友人如臺中地方仕紳楊肇嘉(1892-1976)來訪時流連的場所,也是廖一久從小嬉戲、看著祖父用香蕉餵草魚的所在。大學入學選擇臺灣大學動物系漁業生物組,或許是家中那座魚池,冥冥中早已注定他日後將走向水產養殖之路。
在大學期間一直維持不錯成績的廖一久,卻在大三那年意外下獄。1959年,蔣介石透過修改《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打算連任第三屆總統。這番違憲的舉措在臺大議論紛紛,引發正反兩極的廣大迴響。為了宣洩不滿的情緒,不少學生選擇在國民黨政府當時佈告的「擁護連任」的海報上塗鴉,引來情治單位的高度關注。當時廖一久認為年輕一代應該對此要有所表示,於是趁著深夜在貼滿走廊佈告欄的政治標語上打了個大叉叉,藉此向政府表示反對。孰知下一秒埋伏一旁監視的特務、警察一擁而上,將他逮個正著。他成了政治犯,被送往警備總部軍法局看守所(今臺北喜來登飯店)。
後來所幸當時擔任豐原鎮長的父親,以及剛好是蔣經國拜把兄弟的系主任王友燮(1910-1968)極力營救,他才幸免於難、未遭刑求,被關八天後獲釋。 出獄後,廖一久除了被要求定時去警總報到,出入也常遭人跟監。無論在前往日本留學時,或返臺在水試所任職期間,他經常受到國家的「關心與慰問」。
興好被捕的這個插曲並未對廖一久造成太大影響,他心中的信念沒有絲毫動搖。被捕獲釋後,他在大學畢業前夕發起一個改變臺大,甚至是全臺灣的創舉──不滿於總得穿卡其制服參加畢業典禮,他與友人向錢思亮校長提議改善這項陳悶舊俗,畢業時仿效國外穿上學士袍。經校方採納,畢業穿學士袍蔚為風潮,從臺大開始風靡了全臺各大專院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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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決定日後去路之前,他與同窗好友計畫一趟畢業旅行, 好好走過自己生長、愛戀的家鄉。在海濱、養殖場、鄉間小路,他開始思索這座島嶼究竟需要的是什麼。即使在當兵、準備高考以及水產技師執照的期間,他仍不斷思索未來何去何從。最後,他決定出國進修。在父親就讀於早稻田大學時的友人與王友燮主任的大力推薦之下,他成功進入東京大學水產學科的名師大島泰雄(1908-1994)門下。
鑽研水產,成為草蝦之父
為了改善臺灣水產養殖情況,廖一久原本希望研究臺灣人愛吃的鱔魚,但這個在他畢業旅行中得到的靈感遭到大島教授反對。最後在大島教授的指派下,從未考慮過的蝦類,竟成為了他研究所階段,甚至是日後研究的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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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身來到日本的廖一久除了獲得中國水產獎學金、扶輪社米山獎學金與臺灣同鄉會獎學金之外,他也利用空閒時間在外打工、擔任家教。 他的日本同學為了讓他不致因籌措生計焦頭爛額,假借委託他幫忙翻譯臺灣草魚、鰱魚人工培育技術的中文論文,暗中給予金援,使他可以專心於研究。
戰前曾來到臺灣水產試驗所臺南支所任職, 也在戰後出任日本水産廳調査研究部長的藤永元作(1903-1973),繼1930年代全世界首次孵育蝦苗,又在1960年代找到人工養殖斑節蝦的方式,這項突破為大島教授與廖一久的研究提供相當重要的技術基礎。 延續藤永教授的研究,廖一久於1968年3月以〈斑節蝦的攝餌研究〉為題順利取得博士學位。
由於廖一久大學就讀臺大動物系,留學時期從理學院跳到隸屬農學院的東大水產學科,基礎科學與應用科學兩種學科的差異,成為他在觀念與實作上首先要克服的難題。除了研究、分類與紀錄工作,他還必須努力讓他的實驗成果落實到養殖漁業上,建立一套可依循的科學化人工培育、水產養殖的方式。
為了取得精確、完整的研究成果,廖一久不眠不休地記錄水中溶氧量、溫度、鹽度等因素,對斑節蝦養殖可能造成的影響,甚至還曾七天七夜沒上床休息。 他大多時間都在東大愛知縣的實驗室全心照顧蝦子,無暇搭理當時東京鬧得火熱的學生運動與安保鬥爭。日後他回憶起這段日子,笑稱大概連監控他的情治人員,都認為他日常乏味得不需理會。

圖片來源:廖一久提供、徐祥弼翻攝
在山口縣藤永實驗室的三個多月時間,為廖一久日後的草蝦繁殖與養殖研究,提供了關鍵的實作經驗。他總感佩藤永元作先生的不藏私與熱心指導,讓他有機會親自將斑節蝦從蝦卵培育到成蝦,為他日後的草蝦培育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實作流程。 「如果沒有藤永先生的話,臺灣的養蝦業也許又不一樣了!」廖一久如斯感嘆。
返臺研究,打造海洋牧場
獲得博士學位後,廖一久在同學的牽線下,認識了前來日本尋覓養蝦人才的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簡稱農復會)技正林書顏(1903-1974)。被同學形容「都快變成蝦子」的廖一久,是農復會心目中首選的人才。不同於他多數同學在取得博士學位後繼續前往美國深造,他抱持著將所學付諸實現、改善臺灣漁民生活的想法,在1968年的夏天回到了臺灣。這年他3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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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復會聘請廖一久到水產試驗所擔任水產養殖研究計畫研究員,研究經費是由洛克斐勒基金會(Rockefeller Foundation,又名洛氏基金會)支付。洛氏基金會為了改善全世界的糧食供給問題,對中南美洲到東亞及東南亞提供資金協助,試圖在海島國家帶起的「藍色革命」風潮,希望藉由商業性的養殖漁業,提供便宜且迅速取得的蛋白質來源,以改善飢餓問題。其中包含委託農復會進行水產養殖研究的7年475,000美元金援。
由於1960年代臺灣的草鰱魚人工繁殖技術已然成熟,鹹淡水養殖漁業的前景看好,洛克斐勒基金會援助臺灣漁業,將虱目魚、蝦類、鰻魚、烏魚的人工培育為重點發展項目。 為了吸引研究人才,當時一位助理研究員的薪水比大學教授還多,廖一久即是在這段期間聘用的30位研究人員之一。
原本廖一久要前往籌建中的「東港養蝦中心」(日後的水產試驗所東港分所)報到,卻因為戒嚴時期管制海邊的規定,以及軍方擔心養殖場的水池、溝渠會成為共產黨徒躲藏溫床,使得工程進度一再延宕。最後廖一久只好先行輾轉前往位在臺南安平的水產試驗所臺南分所報到。
廖一久在水產試驗所的第一個任務,是與他的學長勝谷邦夫一起進行草蝦的人工培育。光是要取得一尾活的帶卵母草蝦,他們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在東港魚市場找到。透過在藤永實驗室學到的技術,廖一久成功地人工培育出約六千尾草蝦苗,並於同年10月發表〈草蝦繁殖試驗〉。這是全世界第一次成功繁殖出草蝦的紀錄,漁民不再需要辛苦前往沿海或河口撈捕蝦苗,而且可以控制放蝦苗的大小。這項成就為廖一久贏得「草蝦之父」的美譽。草蝦不再只是虱目魚塭裡的副產品,一躍而成為臺灣水產養殖的要角。
水產試驗所不僅免費提供蝦苗給漁民試養,廖一久也委請他的妹夫高智亮籌設第一間草蝦人工繁殖場,以辦理講習班與訓練班、刊印解說養殖方法的小冊子、廣播教學等方式,希望帶動漁民養蝦熱潮,進而改善他們的生計。另一方面也與統一企業合作,研發合適的人工飼料,能夠控制養殖環境,達成科學化的方式養蝦、增進產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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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種種條件的配合下,養殖成果一傳十、十傳百,1980年代民間的草蝦人工繁殖場已逾300、400餘家,草蝦產量也由1960年代初期的100公噸,激增至1987年的86,616公噸,占了全世界草蝦產量的1/3,為臺灣博得「草蝦王國」的盛名。 有人推崇這項成績,可說是「臺灣養殖發展史上的『工業革命』」, 企業家邱永漢也盛讚廖一久是「千萬財富的締造者」。
成功人工培育出草蝦後,他的下一個任務,即是在農復會漁業組組長陳同白(1900-1984)的力邀下,加入「烏魚人工繁殖研究隊」。這個成立自1963年的研究小組,此時移師東港,為「東港養蝦中心」的第一個研究計畫。烏魚的培育多年不見成果,被地方人士譏諷是「癡人說夢」,但廖一久並不灰心。經過多次嘗試,調整了烏魚的養殖環境,將育種場所由燒杯換到養殖槽後,終於首次育成兩尾烏魚苗,再次締造海水魚的養殖紀錄。
這兩項突破性的研究成果,廖一久獲選當年度「十大傑出青年」,並出任首任「臺灣省水產試驗所東港分所」(Tungkang Marine Laboratory,縮寫為TML,2006年更名為東港生技研究中心)分所長。 草蝦苗與烏魚苗的培育成功,讓東港分所一下子蜚聲國際,成為水產養殖的聖地「麥加」,記者、研究者紛至沓來。不只當時的農復會主委讚嘆這是「洛氏基金會補助臺灣水產養殖發展成果的代表作」,當初力邀廖一久回臺的陳同白也稱許:「由於你們的努力,把東港這個小鎮的地名,彰顯於水產世界的地圖上!」

圖片來源:廖一久提供、徐祥弼翻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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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革命,讓世界認識臺灣
被譽為「東亞水產之父」的廖一久,從未停止研究的腳步。後來他在一次赴以色列開會的機會,帶回83尾新品種的吳郭魚,經雜交、育種後,成為我們今日食用的「臺灣鯛」。在1970年代末期,廖一久受邀前往菲律賓班乃島(Panay)的怡朗(Iloilo)主持人工繁殖虱目魚時,再次締造紀錄,揭開了虱目魚從魚卵長成小魚的生命史過程,奠定臺灣西部人工培育、養殖虱目魚的基礎,啟發了漁民林烈堂等人量產虱目魚苗的關鍵技術。 至今,他又陸續成功人工繁殖出砂蝦、熊蝦、紅尾蝦、黑斑紅鱸及裙帶菜等,發表逾460餘篇論文。
研究之餘,廖一久也思考著臺灣的前景,當50歲被任命為水產試驗所的所長時,終於有機會將心目中擘畫已久的海洋臺灣付諸行動。 從水產養殖、海洋漁業,到自動化養殖技術與海洋牧場的永續發展,「藍色革命」、「海洋立國」對他來說,從不只是口號,而是終身奉行的目標。除了監造調查海洋、漁業資源的水試一號,更在臺東、澎湖等地興建水族館, 希望讓臺灣人更認識自己的家園,以及緊緊依附著這座島國的海。
廖一久在水產養殖與推廣方面對全人類作出巨大貢獻,先後榮膺世界科學院院士、中央研究院院士,獲選為亞洲水產學會會長、國立臺灣海洋大學終身特聘教授,並獲日本天皇頒發旭日中授章,以及日經亞洲獎的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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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廖一久來說,「做不了孔子、孟子,就做個傻子」,這也使他儘管功勳卓著,卻仍覺得還有許多尚未完成。儘管已退休,他仍不停對國家提出建言,教學、研究不輟。 廖一久始終在想像一個更美好而進步的世界,除了「建立一套兼顧產業利潤與生態利益,可提高生產力,又對環境友善的責任制水產養殖永續經營模式。」 同時他也提攜後進,讓更多人一同為了臺灣努力,不辜負「福爾摩沙」的美名。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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