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清貧,為愛遠赴東京
1902年1月4日,廖繼春生於臺中豐原一清貧農家。自幼失親的他由兄嫂撫養長大,從小就必須下田工作、沿街叫賣,協助維持家中生計。即使在艱難的環境中,刻苦寡言的廖繼春學業表現仍十分優異,並於1918年進入當時臺灣第一學府——總督府國語學校就讀。
北上求學的某天,廖繼春在臺北新公園(今二二八紀念公園)偶遇正在繪製油畫的遊人。首次見識油畫創作的他,立刻著迷於濃厚油彩的絢麗顏色,並因此產生對藝術的興趣。然而,因為拮据的生活,廖繼春當時只能藉函授進修繪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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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畢業後,廖繼春回到家鄉的豐原公學校任教。但為了順利迎娶出身名門的未婚妻林瓊仙,廖繼春不打算止步於平淡的教學生活,決定赴日攻讀美術。在林瓊仙的資助下,他在1924年順利考入東京美術學校(簡稱「東美」),從此踏入油彩的世界。
一舉成名,追尋臺灣原色
在東美嚴謹的訓練之下,廖繼春繼承了恩師、也是日本重要美術團體「二科會」創辦人田邊至的印象派風格,擅長描繪光影與色彩。隨著年紀增長,他對當時畫壇風行的後期印象派、野獸派風格愈發得心應手,其作品逐漸脫離古典,充滿活潑狂放的筆觸和色調,並因為用色鮮明大膽,而被稱為「色彩的魔術師」。留學三年間,廖繼春不僅專注於學業,也時常與同在東京的臺籍同學們交流,其中與他交情最深的好友莫過於同年進入東美的嘉義人陳澄波,兩人往後也一起為臺灣畫壇打拼。1927年於東美畢業後,廖繼春返臺定居,並在臺南長老教中學校(今長榮中學)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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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至二十世紀初,日本政府師法歐美舉辦藝術組織、活動,企圖在東亞建構「現代」的美術界以及「西化」的社會品味。廖繼春返臺時,除了入選首屆臺灣官方美展「臺展」外,更在隔年以〈有香蕉樹的院子〉入選日本帝展,與同年獲選的陳植棋一同成為繼雕塑家黃土水、好友陳澄波後第三位獲此殊榮的臺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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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繼春在〈有香蕉樹的院子〉中展現紮實的寫生功底,而人物、蕉葉與建築形成的螺旋構圖,更使這幅簡單的油畫有著雋永的趣味。但是此作更讓1920年代的日本評審們驚艷的,應是其熱帶植物、色彩與光影所展現的「地方色」。當時日本畫壇十分重視地方風土特色,如當地具代表性的風景、顏色或色溫。廖繼春與許多在臺畫家同受此思潮影響,在作品中極力展現臺灣特有的活潑亞熱帶氛圍。此舉誠然有配合日本對臺印象的成分,但不可否認的是,臺籍藝術家們也藉著對地方色的追尋,逐漸找到自身的特色。
儘管廖繼春的繪畫生涯可說一帆風順,不僅多次入選臺展,更在1932年起獲邀擔任臺展審查員,然而他並不滿足於完全接受官方的指揮。從畢業返臺起,廖繼春與陳澄波、顏水龍等東美出身的藝術家們便接連成立赤陽洋畫會(1927)、赤島社(1929,由「七星畫壇」以及「赤陽洋畫會」合併組成)與臺陽美術協會(1934成立,簡稱臺陽美協)等組織,以促進臺灣本土的美術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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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1934年創立的臺陽美協集結了臺灣當時的重要藝術家,更固定舉行年度展覽會,是能與官方臺展分庭抗禮、最具代表性的民間美術展覽。臺陽美協等團體的出現,顯示身處殖民地的藝術家在接受政府建立的框架之餘,也萌生了以自身之力推動臺灣在地藝術的想法。
沈默年代,協助畫壇轉型
1920到1930年代間活躍的藝文活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陰影下被迫沉寂。1945年戰爭結束後,許多臺灣人期待脫離殖民、回歸「祖國」新中國。然而,中華民國政府接收臺灣後卻與本土社會扞格不入,更在1947年因一場警民衝突而引發軍警鎮壓民眾的二二八事件。
此事究竟如何改變了臺灣的政治文化,廖繼春恐怕深有感觸。日治期間,臺人享有一定程度的言論自由,因此養成一批關心時事、習慣挺身倡議的知識份子。二二八事件爆發後,許多好發異議的本土菁英被捕、監禁或處刑。廖繼春的摯友陳澄波和臺灣第一位留美博士林茂生,也在這場劫難中喪失性命。他當時執教的臺中師範學院(今臺中教育大學)更因組織部隊反抗政府軍警,使師生被大規模肅清、重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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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事件和不久後的戒嚴令臺灣人懼怕挑戰體制,痛失好友的廖繼春也不復先前對公共事務的參與,轉而全心投入美術教育。然而,他的勇氣與毅力並未就此消失,而是透過教育深耕,深刻地改變了臺灣美術往後的面貌。
1947年,廖繼春轉赴臺灣省立師範學院(後改制為臺灣師範大學)任教,從此將下半生獻給美術教育。也許是受到老師田邊至的自由學風影響,早已是畫壇巨擘的他面對青澀的美術系學生時從不擺架子,無論在課堂上、或他於自家設立的「雲和畫室」中,廖繼春總是以開放的心態讚賞學生的作品,使雲和畫室成為許多師大校友的美好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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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和畫室孕育無數知名畫家,也因這些學生名留青史。1957年,廖繼春的學生劉國松、郭東榮等人欲成立「五月畫會」,以仿效法國藝術協會「五月沙龍」對現代藝術的追求。這個構想在今日乍聽之下十分平常,但在白色恐怖最為風聲鶴唳的1950年代,進行結社活動稍有不慎就會被調查、甚至逮捕。
就在不久前,臺灣現代藝術推手李仲生的學生們才申請創立「東方畫會」被拒,而李仲生本人也避居彰化。在如此膽戰心驚的時刻,廖繼春選擇以其師大教授的身分支持學生們,使五月畫會的創設之路十分平順。1950至1960年代間,五月畫會和隨後終於成立的東方畫會固定舉辦展覽、追求前衛的藝術表現,是臺灣藝術現代化的領頭羊。而廖繼春在這股潮流中不僅扮演愛護學生的巨匠,更親自加入五月畫會,投入對抽象藝術的追求,使他在中、晚年的創作產生新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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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續創新,捕捉溫柔光影
在臺灣師範大學任教近三十年間,廖繼春持續進修,轉以抽象風格表現臺灣風土。1962年,廖繼春應美國國務院之邀赴歐美考察藝術。此趟旅程使年逾耳順的他得以接觸抽象主義的最新發展,隨後開創了「半具象半抽象」的新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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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主義捨棄肉眼所見的寫實畫面,以點、線、面表現被描繪之物的韻律感。其中,1969年的〈林中夜息〉可說是廖繼春抽象主義的巔峰之作。在此作品中,深夜的森林及其中的貓頭鷹、猴子與蝴蝶被簡化為線條和色塊,兩者不斷堆疊使畫面繽紛複雜,和諧的顏色卻消除了雜亂之感,只留下野地蓬勃的生機。
晚年的廖繼春帶著來自抽象主義的靈感,回到最熟悉的風景畫主題。此時,柔美浪漫的粉紅色成為其作品的主角,無論是北海岸的水岸風景、滿載春色的花園、或是晚年住家東港的港口,都以亮麗卻不失柔和的粉色為焦點,輔以藍、紫等互補色維持和諧。廖繼春在最後十年的作品大量運用「粉紅—藍紫」的光影對比,是這位一生勤奮的老畫家最終找到的本土色彩,也是其溫柔內心的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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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退休後,廖繼春仍創作不輟。1976年的〈東港晨色〉據信是其最後一幅作品,因同年稍晚他便不敵肺癌離世,享壽74歲。這幅油畫洋溢的溫暖氛圍既是廖繼春留給心愛的東港小鎮的禮物,也是他和善天性的圓滿呈現。

圖片來源:臺灣網路美術館
參考資料
1. 林惺嶽,〈跨越世代鴻溝的彩虹——論廖繼春的生涯及藝術〉,收錄於《臺灣美術全集4:廖繼春》,臺北:藝術家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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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楊允言,⟨中師的光明與黑暗,遺忘與記憶⟩,《暴風雨下的中師——臺中師範學校師生政治受難紀實》,臺中:臺中市政府文化局,2018。
4. 王素峰,⟨粉紅的廖繼春總是順勢而過⟩,《廖繼春作品析論》,臺北:臺北市立美術館,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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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石浩吉、劉家蓉,〈廖繼春:半具象半抽象描繪臺灣鄉土情感〉,https://artemperor.tw/focus/1819,擷取日期:2020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