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樹出生於1902年,他的家境富裕,父親李金印是有錢的米商,而大他17歲的長兄劉清港(從母姓)則是當地著名的醫生。根據李梅樹晚年回憶,他的家庭從小便瀰漫著藝術氣息,正因如此,他繪畫生涯的啟蒙時間非常早。而數幅1914年李梅樹還在三角湧公學校就學時期完成的《古裝戲曲人物》,其細緻的工筆繪畫,在在證明了這一點。
天才早慧的李梅樹,康莊大道彷彿已在眼前鋪就;孰料,這條路上最大的阻礙竟是自己的父親。他在1918年考上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原訂畢業之後便能夠前往東京美術學校進修。就在這時,他的父親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希望他好好待在家鄉,跟隨父親的規劃,走上從政之路。李梅樹只好回到三峽任教,並在此奉父命成婚。
關於結婚這事,李梅樹回憶道:「父親之意,希望藉此打消我東渡日本求學的意念。」被婚姻束縛自由,他對父親的不滿可想而知。不過,李梅樹仍於暑假時間參加石川欽一郎的「暑期美術講習會」,並在課餘時間鑽研繪畫藝術。直到憑著《靜物》與《三峽の町裏》兩幅畫作入選第一、二屆臺展後,家人才逐漸認可他對繪畫的付出。

圖片來源:臺灣日本畫協會,《第一回臺灣美術展覽會圖錄》,臺北:臺灣日本畫協會,1928。
1924年,李梅樹的父親逝世,而他的兄長劉清港則成為支持他藝術生涯的重要角色。他對李梅樹的畫作深具信心,促使李梅樹重拾留學夢想,並在1929年考取東京美術學校,再度走上藝術理想的道路。然而,好景不長,在他於日本正準備結束二年級學業的同時,臺灣傳來了壞消息——他的長兄劉清港,因病過世了。
晴天霹靂的消息迫使李梅樹回臺,親朋好友趁勢挽留他,並嘗試說服他接受薪水優渥的地方公職。再一次,李梅樹面臨現實與理想的兩難:家裡遭逢巨大變故,現實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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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梅樹最終決定毅然決然重赴日本,完成美術學校學業,並於1934年返臺。此段時間內(1933-1934),日本恰逢野獸派浪潮興起, 而李梅樹於晚年曾表態:「或許天性使然,所以在日本求學期間,雖然正值野獸主義等繪畫思潮風行日本畫壇,造成極大的衝擊;卻始終不曾動搖自己的理想,仍然秉持一貫的自信與執著,堅決肯定自己所喜好的寫實創作風格。」 李梅樹對寫實創作的喜好,與他對社會的關懷有密切關聯,從這一點可見,他嘗試著調和藝術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並在風格上展現出逆風無畏的姿態。
李梅樹無論對於理想,或者自己的藝術品味,都是自信且固執的。這種堅持不懈,最終使他拋開質疑奔赴日本求學,並令其創作路線不跟隨風向搖擺,得以自成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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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鄉土,毅然從政的藝術家
畢業返臺的李梅樹已屆三十二歲,此時的他除了與畫友廖繼春、楊三郎、陳澄波和李石樵等人,創立「臺陽美術協會」外,也擔任三峽庄協議員,成為同時具備藝術家、政治家雙重身份的少見異數。從此開始,直到1945年日本宣佈投降、國民政府來臺為止,李梅樹總共出任過庄協議員、茶葉組合長以及三峽地區奉公壯年團團長等職位。
藝術方面,壯年返臺的李梅樹技巧成熟,風格亦逐漸確立。此時他的作品不僅受到矚目,也入選各大展覽,比如1935年獲得臺展特選第一獎。同時,獲頒總督獎的《小憩之女》、1939年入選新文展(前帝展)的《紅衣》,以及隔年入選日本開國2600年奉祝展的《花與女》等作,都在在表明了李梅樹在繪畫方面的成就與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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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外,此時期的他也投身政治。「壯年從政」並非一時興起,或許多少受了父親影響,但就個人經歷而言,求學時期他曾參與師範學校的罷課運動,加入由其兄劉清港為首、為百姓發聲的「壽生會」等。由此可知,李梅樹對社會事務始終抱持莫大關懷,只是當時為了留學日本、修習繪畫藝術,不得不將從政之事稍作拖延。
比及壯年,李梅樹的在地影響力愈發壯大,不僅於日治時期擔任許多公職,在國民政府遷臺後,亦曾擔任清水祖師廟重建工作的主持人,以及第一屆至第三屆的臺北縣(今新北市)議員。值得一提的是,李梅樹更曾規劃參選第四屆縣議員選舉,為未來的縣長選舉鋪路,不過考慮到身兼數職,計畫只好作罷。李梅樹對政治事務的熱情,不亞於他對藝術理想的追求;他是務實的藝術工作者,在藝術與社會之間搭建了一座緊密聯繫的橋樑
政治與藝術,是李梅樹生涯中不可缺一的要素。他曾言道:「人空著來,也空著去,所以要對社會、國家做有意義的事。」這句座右銘可與李梅樹的另一事蹟相互對照:1950年代,政府立法實施土地改革運動——「三七五減租」,時任臺北縣議員的李梅樹沒有絲毫遲疑,率先完成土地申報,喪失整整40甲地。曾經的富裕雖然雲煙消散,卻也同時樹立起無私的人格形象——財富離他遠去,而他留在三峽鄉土的美麗足跡卻長駐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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籤詩「一枝春」的機緣:東方藝術殿堂的重生
除了多幅繪畫作品,李梅樹還曾參與修復三峽清水祖師廟,成為他後半生最重要的成就之一。三峽清水祖師廟曾歷經三次修建:1833年,因地震第一次進行修補工作;乙未戰爭時,日軍因攻打三角湧不克,憤而焚燒祖師廟,於1899年進行第二次重建。1947年,李梅樹所主持的最後一次重建,在三次重建中,因耗時最長、工藝最精細而最廣為人知,令清水祖師廟獲得「東方藝術殿堂」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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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時被公眾推舉主持重建的李梅樹,其實更擅長西洋繪畫而非東方藝術,原先並不打算接下這個主持人的工作。後來之所以答應此差事,是因為一張籤詩的緣故。
某日,李梅樹坐在板凳上與地方人士討論修建廟宇之事,對方正極力說服他接下主持人工作。就在這時,原先貼在牆上的籤詩飄呀飄,竟飄到李梅樹的腳邊,撿起一看,是四十七號籤,詩云:
「現出一真人,便是玉麒麟。天花龍吐水,頂上一枝春。」
何謂「一枝春」?在李梅樹的理解中,正是指「梅」。籤詩都這麼說了,那就這樣辦吧!於是,他接下主持人一職,後半生費盡心思,嘗試完成廟宇的重建工作。
李梅樹為此開始四處募款,晚年執教於國立藝專的他,更邀請雕塑科的學生參與此項修廟計畫。理論、實務兼具的產官學結合,使得祖師廟的重建工作,不僅是一座民間信仰中心的光榮重生,更是培育下一代藝術人才的教學現場。
雖然,李梅樹窮盡一生心血仍未能完成祖師廟的重建工程,這項計畫也在他逝世十多年後被迫中止,可是祖師廟的風華仍遠播海內外——每一根要求嚴格的鏤空柱子,每一聯精心挑選過的書法作品,每一排融合東西方雕刻藝術的木製欄杆,都深深映入參拜者及慕名而來的觀光客心裡,成為難以抹滅的藝術震撼。
正如李梅樹接受採訪時說的:「這個廟,我沒有預計時間,我沒有預計金錢。因為要做一件很好的東西,被金錢所限制,被時間限制,都做不好。做一件事情,要做到某一個程度,認為可以,才把它呈現出來。」 他從一而終的完美主義,他的務實性格,深切地反映在祖師廟的修建過程中。也許,三峽將來能夠培養出如李梅樹這樣的藝術家,將修廟與藝術傳承的工作持續下去。
時代的色彩,將藝術帶進生活
李梅樹將社會、藝術、教育三者結合,呈現跨日治、民國時期的藝術家風貌。位於三峽、原為紀念李梅樹兩兄弟的「劉清港醫師李梅樹教授昆仲紀念館」,於1995年定名為「李梅樹紀念館」,並在2017年「梅樹月」活動期間展出「大時代的色彩——二二八事件70周年紀念美展」,讓觀眾得以深入理解藝術家們在大時代中的內心變化,並且時刻提醒我們,唯有理解歷史,才有可能理解藝術作品。

圖片來源:〈電知將二二八事變經過情形詳細以憑彙辦〉,《臺北縣政府》,臺北縣政府,檔號:A376410000A/0036/111/66/1/007
二二八事件中的李梅樹由於曾參與皇民奉公團的經驗,因而遭到調查。最後幸得以全身而退,並在之後仍可主持地方事務、參選公職,主要是因為他的政治敏銳度及其務實性格的緣故。他與時任鎮長陳炳俊發布的佈告亦顯示,他對此次事件可能造成的後果抱持頗大警覺,以及希望三峽民眾能夠從中脫身的保守立場。
即便如此,從他晚年為二二八事件受難者張武曲繪製肖像,及其畫友陳澄波在此事件中遭到槍決一事可知,二二八事件所造成雖然沒有對他產生直接的生命威脅,但在無形中影響了他的藝術創作,以及對自身使命的看法。以此事件為轉捩點,李梅樹中年時期的作畫風格出現巨大轉變——巨幅人像群作消失了,灰暗色調的風格較少出現,刻畫對象也悄悄轉向家庭人物。這樣的轉變一方面與其參與政治事務有關,另一方面,也被視為迴避敏感議題的妥協。

圖片來源:開放博物館
從日治跨向民國,李梅樹從青春的理想與現實的困境中走出,不斷嘗試調和兩者的距離,將藝術世界帶進民眾的視野裡。他於1983年因病逝世,在逝世三個月前留下的自述結尾,他曾如此總結自己的一生:「藝術無涯,吾生有涯,欣然回首,一甲子之追尋探索,尚未能達到真善美之境界。」從李梅樹對生命的回望,可見他對自己的高要求。
李梅樹終其一生予人的形象,不是高高在上的藝術巨人,亦非前衛激進的創作者;他的個性保守,心態務實,為人處世嚴格,事事要求完美,對寫實主義的堅持也曾遭致「過時」的批評。然而,正是這樣謹慎細心的李梅樹,以整整六十年對藝術和社會的關注,為三峽,也為臺灣留下了豐厚的精神遺產。

圖片來源:李梅樹紀念館
參考資料
1. 李梅樹,《李梅樹油畫集.自序》,臺北市:李景光發行,1982。
2. 咖哩東,《漫畫李梅樹:清水祖師廟緣起》,新北市:遠足出版社,2020。
3. 喻蓉蓉,〈藝術家李梅樹的從政生涯〉,《通識教育與多元文化學報》2,臺北市:世新大學通識教育中心。
4. 《廟與橋的爭議》,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cxZ1MWW4OQ,擷取日期:2020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