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呼出裊裊的煙霧,少女款款地打起花傘,宛如真人般精巧的布偶機關操演,讓臺下的觀眾為之目眩神迷;平劇風格的弦樂鼓點,為這齣無念白的戲劇指點出轉折與節奏。即使是初看布袋戲的人,都能如此直觀地理解劇情。

圖片來源:財團法人李天祿布袋戲文教基金會
這齣《巧遇姻緣》,是布袋戲大師李天祿的得意之作,其獨特之處即是參考西方默劇進行重製,以克服在海外展演時,外國觀眾難以理解的語言隔閡;並特意在操偶與音樂上加強功夫,主要以形音傳神。以見即知解的巧妙,這齣戲成為亦宛然劇團立於世界藝術之林,更彰顯了臺灣布袋戲藝術高度的標誌作品。
李天祿的活力與創新思維,讓臺灣布袋戲另闢出外江派的藝術風格,開創新的展演方向。在布袋戲上的成就,使他的生命亦如一齣戲碼,這位一輩子都在說演精彩故事的人,他的人生也成為了與臺灣布袋戲歷史同樣精彩的故事。

圖片來源:財團法人李天祿布袋戲文教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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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山為樂 周遊過館演藝當少年
李天祿,生於1910年的臺北大稻埕。父親許金木是布袋戲班「華陽臺」的頭手。所謂頭手,也就是單人便能操偶、唸戲文,有足夠能力獨擔戲班前場演出的重要人物。
如此家學背景下,李天祿幼年隨著父親學習基本的操偶功夫:手臂保持指定姿勢,五指維持手型,持續十分鐘以上;年紀稍長後,他與父親出外搭野台戲,以助手身份共同演出。嚴格的父親在訓徒時極為嚴厲,但李天祿熱愛著布袋戲,就算出了小差錯要被木偶敲頭,他也咬緊牙根地學下去。
直到14歲那年,某位戲班主尋上門來,請求許金木讓兒子李天祿到他戲班中擔任頭手。得到父親的出師許可,離家加入正規戲班,少年心性的李天祿就如龍入大海,高高興興隨著戲班四處遷轉。從前父親教導的技巧,也在一場場演出中變得成熟。
李天祿這時加入過多個戲班,並以參加散簍,也就是外部支援的身份,見識過許多戲班演出的情境,對當時的布袋戲業界有了深刻認識。在加入「樂花園」劇團,並娶班主陳天來的女兒為妻以後,李天祿開始計劃購入戲棚與大量戲偶,組織戲班。在這段居於樂花園班主族宅「大龍峒老師府」的期間,他成立了專屬於自己的「亦宛然」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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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李天祿便用著亦宛然的招牌,開始了在臺北地區的布袋戲展演。
憑藉著過人膽識,李天祿接下了與師父祖陳婆同臺演出的任務,得到了這位當時布袋戲宗師難得的肯定;他又與基隆「麗春園」戲班多次合作,每逢演出,都使用當年少見的活動式機關佈景。並以燈火明亮、特效新穎的表現,於當時仍使用傳統劇臺佈景的劇團中突出重圍,登上一流劇團之列。同時,李天祿也接觸到了平劇藝術,為後來亦宛然的改革設下了伏筆。
戰爭時期 傳統戲齣微光悄然渡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臺灣總督府大力推行皇民化運動,就連布袋戲也未能倖免於難,只允許搬演以日本故事新編成的「時代布袋戲」,嚴禁「支那戲」。李天祿無奈地將亦宛然暫時封箱,改以售賣小食與蚵仔,偶爾為人排戲導演,聊以糊口。直到文山郡警察課課長川上氏發出邀請,讓他加入宣傳動員思想的「英美擊滅催進隊」。
由於臺日間的文化隔閡,政治宣傳的效果並不如預期,李天祿建議川上課長允准他在宣傳日本動員政宣的正片之前,加演一段臺日皆通的《西遊記》,以達到收攏觀眾的效果。經允准後,李天祿才理直氣壯地把臺灣傳統的布袋戲,藉著這樣的名義公開展演。果然,民眾都被召攏而來,雖都是為著那些傳統布袋戲的緣故。
戰後,因疏開令而身處外地的李天祿回到臺北,四處收集布袋戲用具,以補充他在戰爭中失去的戲箱子。
對於再次登場的亦宛然劇團,李天祿實行了他思考已久的改革。日治時代臺灣的布袋戲後場音樂,已以熱鬧招人的北管為主流,新莊宛若真也開始採取京劇後場而享有盛名。身為京劇票友的李天祿也吸收京劇式的表演風格,引進了《清宮三百年》等新戲齣,以簡短有力的明快節奏,與聲勢洪大的北管、婉約從容的南管後場各別苗頭,收攏了一群追捧的愛好者。此外李天祿曾聘請一位排戲先生吳天來,創作出《四傑傳》等劇目,而後中南部的掌中戲班也爭相聘請吳天來排戲,從而引領了整個以金剛戲為重的潮流。
1962年臺灣電視公司開成立時,李天祿也將布袋戲搬上電視節目,吸引大眾目光。
分燈海外 學員創社共宗亦宛然
1970年,法人班文干(Jacques Pimpaneau)教授來臺,自六十年代便開始研究中國戲曲的他,猜想臺灣可能尚保存布袋戲文化,因此從香港前往臺灣。經過各單位牽線,他與本就熟悉此道的李天祿投機至極,在交流心得之餘,班文干也在1974年派遣學生班任旅(Jean-Luc Penso)來臺,向李天祿習藝。

圖片來源:財團法人李天祿布袋戲文教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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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時年已65歲的李天祿是一大挑戰,原本以為就此安渡晚年的他,卻得開始應對一眾自各國慕名而來的外國弟子,教導他們擎偶、念白等演作知識。也就是這一群徒弟,在自亦宛然劇團學成出師以後,返國各自創立以「宛然」為名號的劇團,臺灣亦宛然劇團與李天祿,儼然成為了這些分脈劇團的祖山。
回國發展的弟子們,也邀請師傅李天祿到自家國內展演,1978年李天祿首度遠赴法國,對著台下高朋滿座的外國人表演布袋戲,大獲好評,法國文化部因此頻頻邀請李天祿來法,與法國的偶戲界進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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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李天祿首徒的班任旅,回國後將西方的經典戲劇改編成了布袋戲劇碼。1987年,他以「法國小宛然」劇團的名義來臺演出,在萬華龍山寺演出《奧德賽》。李天祿當初隨勢而栽,沒想到竟自海外傳回清亮而堅定的回聲。
薪傳後輩 存火授藝為續百世芳
但即使徒弟們再出息,業界普遍缺乏後場樂師的困境,始終是李天祿的一塊心病,他在1978年毅然結束「亦宛然」劇團,也是不忍見到自家劇團因後繼無人而破落的情景。所以,當在1983年,板橋莒光國小美勞老師郭端鎮詢問李天祿願不願意到校教導學生布袋戲時,這位鬱鬱寡歡多時的老人大為興奮:「當然願意,我還擔心不傳呢!」
「在布袋戲的行話裡有一句,三分前場,七分後場……其實無樂難成戲,傳統布袋戲沒落的原因,多半也是因為傳統民俗音樂的沒落。」李天祿策劃的傳習,以完整的布袋戲前後場人員培訓為目標,尤其強調後場人員編制的保存;並投入了當時仍為業界中堅的前後場師傅,傳授全套的布袋戲展演藝術,成立了「微宛然」。
除板橋莒光國小以外,陽明山平等國小也加入傳習計劃,成立「巧宛然」,為布袋戲的未來預藏薪種。如今,微宛然雖已解散,但其前團員如黃僑偉等人,已代替前輩們站上了布袋戲文化最前線,仍持續至今。

圖片來源:財團法人李天祿布袋戲文教基金會
1989年,李天祿在接獲臺灣教育部頒發的民族藝師榮譽後,也曾表露出他對布袋戲傳藝的展望:「以前場五人,後場七人的完整編制,保存布袋戲整體的精髓;召集學生與文化愛好者,做布袋戲在文本與影音上的保存記錄;拓展演出受眾,在民間真切地扎根。」這是他在布袋戲領域縱橫大半生,行走海內外考察,以身為業界耆老的身份,對當時官方與文化界發出的肺腑之言。

圖片來源:財團法人李天祿布袋戲文教基金會
李天祿的一生,除受頒臺灣國際傳播獎章外,尚有來自國際肯定的的法國文化騎士勛章,美國美華藝術協會終身成就獎、紐約世界偶戲協會傑出藝人獎章等榮譽。這些榮耀皆非能代表李天祿的成就,他真實的榮譽,藏在弟子們的傳藝,與被記錄的展演錄影之中。李天祿的長公子陳錫煌,是目前臺灣唯一獲得文化部兩項認證的人間國寶,持續推廣布袋戲精湛技藝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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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李天祿口述,1992,曾郁雯記錄,《戲夢人生:李天祿回憶錄》,臺北市:遠流出版,1992。
2. 邱莉慧、李俊寬、丘昀、吳是虹,2010,《李天祿:光影傳神亦宛然》臺北市:臺北市立社會教育館,2010。
3. 陳龍廷 ,2010,《發現布袋戲:文化生態‧表演文本‧方法論》高雄:春暉出版社,2010。
4. 陳龍廷,2002,〈李天祿布袋戲的時代意義〉,《中華民國褒揚令集續編七》臺北:國史館出版,2002頁599-617。
參考影音
1. 侯孝賢 ,1993,《戲夢人生》 。